他们聚集在一起,就构成了一个宇宙,浪漫、学生气、对彼此有很深的感情。因为浪漫,他们给自己制造了无数困难,又因为浪漫克服了它们。他们最初想“活捉外星人”,后来拍出了一部近三年豆瓣评分最高的国产电影。
“我是坚信有外星人存在的,有朝一日,当全人类都得知有外星人存在的时候,我们地球上的这些纷争,隔阂,统统都会消失。人类文明再次进化的唯一方法,就是找到外星人。”
这是《宇宙探索编辑部》的第一场戏,主人公唐志军的台词。这段台词共77个字,但在剧本中,它有839个字,拍摄时,演员杨皓宇讲一遍至少要5分钟,这场戏总共拍了近1小时。
《宇宙探索编辑部》是一部“伪纪录”风格的电影。伪纪录,就是要先虚构出一个故事,再假定它是真实的,把它当作纪录片来拍。
所以剧本要像日常生活中说话的方式来写,“十句有八句废话”,演员也要像日常生活中一样演。主演杨皓宇拿到剧本时,还以为是个话剧,“两页纸的一场戏有8场,1.5页纸的一场戏有16场”,是一般电影剧本的三倍。
电影讲的是一个叫《宇宙探索》的杂志的编辑部,主编唐志军,有天看到家中老式电视机闪起满屏雪花点,就认为是某种外星文明突然发来了强烈的信号。第二天上班,他在编辑部当众宣布,要去找外星人了。
为了拍得更像纪录片,主创团队给片中的路人也逐一写形象、动作,甚至是手中道具的质感。像设计游戏里的NPC。编辑部的院子里,只有两三秒镜头的路人就分成四类:
-3个小孩:练习乐器(其中小女孩儿趴在一旁观看,有时也跑到滑梯旁打发无聊)
他们找演员也要求真实。一个在电影中充当“背景音”的角色,是导演组在一次真实的“民科”聚集活动上找来的,这位崔阿姨当场问导演:小伙子你学电影的,电影是电的影,它的本体是什么?
他们又找到一位自称“陨石猎人”的大叔,饭桌上掏出一个手串就说是陨石做的,还把手串套上一根点燃的烟,说能消灭尼古丁。大叔后来就在片中演“陨石猎人”,开一辆酷似UFO的圆形玩具车当交通工具。
村民也要真实的村民来演,为了让他们表现自然,导演组想出了一种方法,提前一个月给村民“洗脑”,让他们相信,电影中要拍的一个场景真的发生过——一头石狮子口中的石球飞到了一个发光的人手里。
(先后有四个人介绍了这个方法,确实巧妙,但导演担心说出来,伪纪录的真实感就被破坏了,耍赖不让披露)
开机后,他们不打板也不怎么打光,不用轨道也不用三脚架,只让摄影师一直扛着摄像机。
摄影师也要业余一点,一会儿镜头晃一下,一会儿虚一下,镜头从一个人转到另一个人时,要故意慢半拍,有时还要撞一下墙,撞一下演员。
过一个吊桥时,一位演员恐高,吓得大喊:这导演是不是!走泥路时她也骂骂咧咧,一时分不清是角色还是本人在说话。爬一个很高的田垄时,她没爬上去,摔了下来。这些全被拍了下来。
唐志军及其世界的总设计师,导演孔大山,筹拍这部电影时还是个学生,《宇宙探索编辑部》原本是他在北京电影学院的硕士毕业作业。
但后来,这部电影成了中国第一部上院线,并受到公众关注的,伪纪录风格的电影。
一位农民声称自己抓到了外星人,他跟电视台的记者描述自己和一群外星人搏斗,用抓野兔的电网将其中一位电死了,又讲他一直保护着那具遗体,是为了等待其他外星人乘坐UFO来把它接走。说完他打开冰柜,记者看到一个硅胶做的外星人玩偶。
孔大山给导演郭帆看这条新闻。他给郭帆当过助理。郭帆说这个好,你这么去想,万一那农民说的是真的呢?
过一阵,孔大山写出大纲,片名叫《我活捉了外星人》。郭帆说:这片子能成。后来,他把中国几大头部电影公司都请来做了这个电影。
开始写剧本后不久,孔大山遇到了后来的编剧、男二号王一通。他们都曾拍过伪纪录短片,都有“一本正经胡说八道”的气质。
从2018年开始,孔大山不时到成都,在王一通那住上十天半个月。他俩总是中午才起床,下午1点开始聊剧本,累了又去打乒乓球、台球,或进一个号称用来剪片的机房打游戏,五六点钟又吃饭,吃完看一集《乐队的夏天》,再看一部电影,晚10点再开始聊剧本,聊到1点去睡觉。
王一通常常想出神经兮兮的设计。一次他提出让一个人物把玉米放锅里,然后看到外星人,外星人给他发信号,锅里的玉米就噼里啪啦变成了爆米花。孔大山听完吸了口电子烟,不说话,表示不同意。
有时孔大山会直说:大哥,啥玩意儿?王一通就说你听我解释。解释完常常还是不行。但顺着王一通的思路,孔大山会形成新想法。
王一通写诗,写短篇小说。孔大山第一次到他家,放下行李,他拿着一本诗集说,我新写了一首诗,读给你听听。后来孔大山让他为《宇宙探索编辑部》写了不少诗。
他俩剧本写到一半时,团队迎来第三位主创,美术指导郭欣勃。他有100双运动鞋,家里放不下,就放到闲鱼上卖。商品描述总是先写一段像是科幻小说开头的文字,比如一个少年头戴锅盖住进了精神病院,或一个女孩在海边看到了飞碟,最后叙述拐到“他/她穿的就是这一双运动鞋......”
一天,孔大山找到郭欣勃,说成都是个好地方,我们去成都找王一通玩吧,度完假顺便采采风。郭欣勃心想,这不会就是去采风吧,将信将疑上路了。到成都后,第二天他就被带到了取景地宜宾,之后又被带到了凉山和雅安。如今郭欣勃已记不清,自己究竟是何时成了孔大山的美术指导,只记得从那次就开始干活了。
后来,郭欣勃为这部电影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道具。譬如片中一朵毒蘑菇,要一看就像有毒的,现实中很难找。他把一个蘑菇挖空了,下面接一个杏鲍菇,做出了一个比他手还大的蘑菇。
村里要放两头石狮子,上面用石漆做的旧,沾水后会变色,每次一下雨,郭欣勃一定要把石狮子送回库房重新做效果。
就为石狮子到底怎么放,郭欣勃和孔大山争了两小时——孔大山认为石狮子要冲里金融理财服务管理,对着房子,郭欣勃认为要冲外——最后郭欣勃崩溃了,说我觉得这个电影完了。后来,关于男主角戴大眼镜还是小眼镜,片中新郎戴领结还是戴领带,他们总讨论很久,郭欣勃常常说,这片子完了。孔大山听了反倒觉得幸福,“我会觉得终于又有一个‘神经病’比我更在意这些细节了”。
勘景时,孔大山和主创们按照剧本,从北京到四川,半个月跑了四个城市,在每个场景现场排演剧情,然后拍成了视频。
其中一个模糊、晃动的视频中,他们围成圈,搭上背,假装是片中的火箭返回舱。王一通蹲在中间,扮演在返回舱里的人物。他们大喊“砰”,模仿片中的返回舱震动。
孔大山的导师、监制王红卫提醒他,拍这部电影最难的不是伪纪录本身,而是,怎么让配合你的人理解,到底要拍什么?
每有人新加入,孔大山都会播放PPT,给大家开会。PPT做得像课件,背景图是黑板。第一张上就写着:什么是伪纪录?
接着是三段视频。第一段是展现北京市井生活的剧情片,然后是一段同题材的纪录片,孔大山让大家注意看,纪录片里主角有时会看镜头,废话也更多;路人则会傻站着,有的会对着镜头傻笑。他说,这些都是我们这部伪纪录片里要设计的。
第三段是一部伪纪录片,挪威电影《追击巨怪》,讲一个摄制组拍了部追击怪兽的纪录片,镜头随摄制组的奔跑不时晃一下,虚一下。孔大山说,这就是我们要的镜头感觉,像纪录片一样有点糙、不完全连贯。
但孔大山还是没法保证组里的人理解伪纪录片的拍法。拍摄时,场务按常规经验拦住村民,不准进片场,但实际上孔大山希望有人走来走去,显得真实。副导演ash(吕启洋)在一旁纠正:可以进去。场务说:进去了不许看镜头。ash又说:可以看镜头。
拍摄间隙,ash逮着一个基层工作人员,就向他科普伪纪录。他说没金融理财服务管理办法,不可能开拍前让80多人都明白这部电影和一般电影的区别。唯一办法就是在现场纠正一个个具体的动作。
摄影师老马(Matthias Delvaux)进组前知道,自己在戏里也是演员,要演一个不专业的摄影师。但在开机后,孔大山还是说他拍得“太专业”。老马反复告诉自己,要忘了以前做摄影师的经历——他是比利时人,获得过金马奖最佳摄影的提名——但还是很难进入“业余”设定。
一天收工路上,老马忍不住问孔大山:这样拍真的对吗?孔大山说:没问题,等剪完你就会知道是对的。老马还是有职业包袱。后来副导演ash给老马一个方案:到时候片子不署名摄影师,把你放演员表,你只是演摄影师。老马说这个好。
女主角艾丽娅一进组,费解这个组怎么不打板也不打光。她是临时加入,此前拍了30多年戏。拍编辑部的戏时,她说着台词,副导演ash在一旁引导“民科演员”崔阿姨念叨阴阳五行区块链,艾丽娅很生气,觉得他们不专业,开拍了现场还有人说话。ash解释:老师咱这个戏就要这效果。
在片场,一天副导演ash听到一个场务躲在屋子里打电话,他在接下一个工作,ash听到“横店”、“李冰冰”。场务似乎对现在的工作不满,对电话里的人说:这个戏连光都不打啊。
拍摄时,隔壁剧组的制片主任问美术指导郭欣勃,你们在拍什么电影?郭欣勃说:一个在中国前所未有的,全新的电影。对方说,你还是少喝点吧。
“很少有人觉得我们在拍一个好电影,只有我身边最亲近的朋友知道,我们在拍一个什么样的电影”,孔大山说。
大部分的工作人员都没有信心,甚至怀疑这部电影是否符合基本的专业水准。导演刚毕业,编剧是第一次参与院线片,副导演此前主要参与艺考培训和网络大电影,外联制片学过表演但主业是算命......演员里没有一个明星,大部分是素人。拍起来,不打板也不打光,一直开着摄像机。这些都和正常的剧组不同。
尽管有郭帆帮忙,这部戏得到的投资并不多。监制王红卫说,那就是国内一位新导演能拿到的平均数。再加上这部戏转场开销大(要从北京到成都,再到宜宾、凉山、雅安),钱就很紧了,就成了他“近年监制最穷的剧组”。找群演,只能花钱请十来个,要让他们不停换衣服、换位置,显得在不同镜头里是不同的人。
片中一个重要道具,呼应片名的宇宙返回舱的残骸,正常做要几十万,超过了这部戏美术的全部预算,他们连作假的材料都用不起,只能拿木头雕。
80多人的剧组好像割裂成两半:导演和他个位数的朋友们为一部“全新的电影”全力以赴,但同时,其他多数人只是来干活的,想的是用“行活”标准把这个看上去没前途的活尽快干完。
开机第一天,几天后要拍的一处天台景还没找到,美术指导郭欣勃让赶紧找个航拍师,几百块,制片组不愿意掏这笔钱。最后副导演ash贡献出自己的无人机,郭欣勃亲自飞,结果无人机撞得粉碎。
制片团队中有一位外联制片谭天。作为孔大山朋友的朋友,他天天帮剧组沟通拍摄场地,帮着主创们在制片组斡旋。同车两个制片天天嘲讽他:净干些没必要干的活。
一场戏原本需要6个群演,孔大山临时要加4个。谭天让多加4盒饭,制片们说不行,单子上写的几个就几盒饭。谭天最后没办法,自掏腰包给买盒饭。买回来,组里又有“老人”对他说不能倒贴钱,工作不能这么干。谭天感到很憋屈,但还是继续帮导演省钱,桌椅都去找村民借,用5天给几十块钱。
一天,谭天试探制片们,说,感觉要超期呀。几个制片训斥他:谁说要超期?不可能。不然我们是干嘛的。他问,万一拍不完怎么办?制片们说:拍不完就拍不完,到时候就收,我管他能不能拍完?
有一次谭天终于绷不住了。一天马上要开拍了,一位大娘吵着要拿回自己的桌椅。谭天明白她是想多要钱,把她劝到一边屋子里。大娘又喊又哭,抱怨生活苦,又强调,我不是为了钱!说完瞥他一眼。
谭天火了:你看我们拍电影好像能挣大钱,可我也是个打工的!他把这阵的憋屈都吼了出来,声音比大娘还高。大娘呆坐在板凳上。最后谭天给大娘几十块,打发她走了。
早在写剧本时,孔大山就对主人公唐志军极其明确,那就是一个精神病人、偏执狂。唐志军看到电视机闪雪花点,会抽出一根电线,连接一个八爪按摩器,再把按摩器插自己头上来接受宇宙信号;还会给朋友打电话,哆嗦又紧张,让帮忙查NASA官网,“有没有发布什么突发事件”,坚信雪花点一定和外星文明有关联。
孔大山会指出,唐志军吃面时不会说“这碗面条”,一定是说“这碗碳水化合物”;唐志军盯着电视机雪花点,也会说:“那不是普通的雪花点,那是宇宙诞生时的余晖。”
聊到剧本开篇时,孔大山播放肖斯塔科维奇的《第二圆舞曲》,说必须配这个旋律。这首曲子在网易云音乐的一条评论,就是他心中唐志军的判词:“一种理想主义怀着热烈的情感在巨大的悲剧里狂欢,在痛苦和绝望里产生了美好又盛大的幻觉”。
但后来,扮演唐志军的杨皓宇,一度把这个角色理解为一个知识分子、科学家。一次杨皓宇说,他担心“精神病”式的唐志军没有魅力,观众不会喜欢。
开拍后,杨皓宇走路总插兜,孔大山说这不行,唐志军一定要一直僵挺着金融理财服务管理。但杨皓宇后来还是会插兜。杨皓宇解释,自己很喜欢电影《海边的曼彻斯特》,里面男主就插兜,很酷很颓废。
杨皓宇经常演哭。看电视机雪花点哭、拿着编辑部的招牌哭、第一次见晓晓哭、山路分别哭、婚礼讲话哭。孔大山对他说,挺好的,哭的有了,咱再来一个不哭的版本。他要让唐志军一直克制,最后的释放才动人。但杨皓宇不理解这些时刻怎么能不动容。一次他实在忍不住,对孔大山说,你就让我哭吧,多拍几条。拍到第五条,他不再哭了。
杨皓宇说,唐志军是他演过的角色中,第一个有着独特世界观的,很多台词、动作让他不舒服。直到杀青,他都为拿不准而痛苦,问孔大山:我演得对吗?
孔大山则说,其实杨老师对于塑造唐志军,有不可替代的个人特质(年龄相符、清瘦)和专业功底。只是唐志军人设太复杂,的确“正常人没法理解”。
在孔大山的设想中,唐志军说话还要有“阻塞感”,甚至有点倒不上气——唐志军内心有激情涌动,现实中却孤僻隔绝,渐渐会表达困难——但正常人很难坚持这样说话。
剪辑时,他们就“剪气口”——在演员吸气到一半时剪停,留下前半句,再接另一条里的后半句。这样,唐志军每讲一句都卡顿好几次,看上去还有点倒不过气。
唐志军重要的独白,他们逐字剪,直到定片前还在反复听所有素材,像剪“鬼畜”视频一样挑选语气最合适的字,逐一贴进去,再替换一个个微表情。
唐志军诞生了,每每开口,脸上有迟疑,语气里有阻力,像是要竭力冲破压抑,但又总在刚讲出几个字后就卡住,眼神躲避,下颌也收回,好像那些激情都只能吞咽。
所有演员都说,孔大山是一个“特别知道自己要什么”的导演。他们形容他在现场话不多,但讲戏很精准,从不发火,永远镇定。孔大山后来自己看跟组纪录片,也发现镜头前的自己一直面无表情。
在片场,孔大山觉得自己没有一刻能“喘息”。正常拍电影,调整灯光、器械少则半小时,多则两小时,这时导演能休息。可这部片里根本就没有灯光,摄影师转个身,5秒就换完机位。孔大山一根烟没抽完,就有人来问:导演,咱们下一场戏要怎么拍?
每当想不出该怎么办,他假装让重放一遍,借这段拖延出的时间赶紧想要调整什么。第一次拍群戏时,他在一个小本上边拍边记,把一会儿要对演员说的都写下来。
“就因为第一次拍电影没有自信,我就更加想隐藏自己的焦虑”,孔大山说,演员们说他“特别知道自己要什么”,在创作理念上确实如此,但现场要解决无数细节,其实他常常不知道怎么办,又怕被人看出来。
一天,主演杨皓宇不理解一处设定,问为什么自己要一直盯着电视机看,孔大山回答:因为我设计的就是要盯着电视机看。
杨皓宇觉得孔大山和唐志军“全方位的像”。孔大山要求唐志军说话有“阻塞感”。他自己给杨皓宇讲戏就讲得磕磕巴巴:啊,杨老师,就是这个,咱们还是......杨皓宇看一遍就知道怎么演了。
一场戏要隔着玻璃,拍唐志军看着雪花电视吃面条,拍完孔大山觉得不对,后来发现是玻璃太干净,不是他想象中的画面。他让把玻璃做旧,想重拍,但不敢跟杨皓宇说真实原因,“怕他觉得我疯了”。他最后说是眼神角度不太好。
拍唐志军骑驴,驴不配合,没拍好。但当天杨皓宇跟他说,自己大腿根已经肿了。他给杨皓宇发微信致歉,告诉他第二天还得拍。发之前他翻来覆去想,又代入杨皓宇的视角,对方会不会怀疑这导演不会拍戏?发完了,杨皓宇说,好。
孔大山常常想起郭帆。他本科时给郭帆当导演助理,看到郭帆和每个人沟通都顺利,而且“永远不低落”。他想,郭帆是天性乐观,遇到问题就解决问题,不像他,一出问题就想着“完了”。这注定了他拍电影不单要克服客观困难,还要克服主观内耗,还要竭力让别人看不出他内耗。
他形容自己“社恐”,“内心弱鸡”,跟所有初次合作的人沟通前,心里都山路十八弯。伪纪录的拍法让这个问题更加严重,“就感觉大家是为了实现我个人的妄想,荒山野岭风餐露宿,还拿不了多少钱”。他感到对不起大家,提要求是在给人添麻烦。
早上从酒店到现场的路程是孔大山唯一轻松的时间。如果路途较远,长达1小时,他会很开心,“感觉死刑,但是现在缓刑”。但有时,到场只需10分钟,他觉得就“太痛苦了”,一点缓的机会都没了。
车一到,场务手举对讲机通报,导演车来了,导演车来了,上前帮他拉车门。门一开,又是一天的“灾难”要面对,“我真的下不来那个车”。
晚上收工后,他不去聚餐,也不跟任何人倾诉,觉得没人能分担,还可能影响别人。他宣泄情绪的唯一方式是每晚回自己房间吃几口大列巴面包。
到四川后,孔大山除了一场戏临时要改,没看过一次素材,“不想去面对”。他觉得自己已经在赶场、内耗中失去判断力,根本不知道拍的对不对,只能凭肌肉记忆执行,“行不行就那样”。
杀青前一晚,黑暗中,美术指导郭欣勃看到孔大山在山坡上来回踱步。他上前问:拍完了,你现在啥感觉?孔大山说:我什么感觉都没有。过一会他又说,感觉像当年刚拍完《法制未来时》。
那是孔大山读书期间拍的一部伪纪录短片。他当时的感觉是:想把素材都删了。他拍完其他短片不会这么想,但伪纪录片,不剪出来就没法判断。
“某些时刻我会产生很强的自我怀疑,我会觉得这个东西真的对吗,拍出这个真的成立的吗?”孔大山说。
“真的是我感觉没法面对郭帆导演,感觉我拍的这些东西剪出来是什么玩意儿,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画质粗糙的混乱不堪的一些东西。”他想到有一种人格,叫冒牌者综合症,那一刻他突然觉得,能拍这电影纯粹是因为郭帆对他信任,还有导师王红卫在给他兜底,但他自己实际上德不配位,“我觉得这不是我的感受,这是事实,我真的就是把这些都搞砸了”。
回京后,有天副导演ash去找孔大山,俩人坐到凌晨1点。孔大山对他说:我觉得自己骗了所有人,耗费了那么多人力无力,那么多朋友关系,我不知道自己拍了个什么东西。
孔大山跟郭帆说自己在剪辑,又跟剪辑师说自己要去跟郭帆开会。他在家打了一个月游戏。这是他一贯的逃避方式。他爱打剧情类游戏《神秘海域4》。写不出剧本时,编剧发微信喊他聊一会,他说自己在外面,其实在家打游戏。这部电影一度因疫情暂停开机,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拍时,他也打了两个月游戏。
后来,孔大山看到了一个粗剪版,是剪辑师按自己的理解去剪,和后来的成片差别很大,“但我能从里面看到一个可能性的雏形,好像能推演出我想要的东西应该是可以成立的”。他开始自己剪。1个月后,距交片只剩20多天了,他只剪出了19分钟。最后,他是请自己的朋友、研究生同学胡树真帮忙剪完的。
胡树真做过《暴裂无声》等很多部电影的剪辑指导。救这个急,她要连轴转20多天,每天看一遍素材就6小时,看完还得像“鬼畜”一样剪;孔大山晚上才能集中注意力,她陪着昼夜颠倒;最后,她只拿了很少的钱。
但她说,就算没钱也会接。甚至,只要看过开头的19分钟,即便不认识孔大山她也会接。“你看一个电影,导演是什么样的就特别赤裸,我知道他要这个东西就够了,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,他比较纯真。”
说到这部电影最终完成了,胡树真反复说“我真的很高兴”,“我觉得他终于证明了自己。一个人这么有才华,我知道他有才华,可是怎么能让我和我们的同学之外的人也明白他有才华呢?现在他终于证明了这一点,他终于证明了。”
筹备期勘景时,孔大山带主创们跑四川,一位王一通的同学李迪也被拉来当外联制片(这位同学还让出自己的房子供他们聊剧本)。李迪还在组里搞了个摄影大赛。一等奖:导演的爱;二等奖:导演的赞;三等奖:导演的嗯。奖品是拿着“荣誉证书”和导演合影,一起比心。副导演ash凭借一张把主创们和村里的狗、猪P在一起的海报荣获“导演的爱”。这件小事就像一个隐喻,你能从中看出,这部电影是如何在缺钱、缺资深人才、缺理解等等众多恶劣条件下,竟还能成功的——因为最核心的主创团队里,人人爱导演。
副导演ash,也是这部电影的文学策划、字幕翻译。他在看了成片翻译后,觉得不够好,主动要重翻。
ash说起孔大山,总是一种关怀的语气。看孔大山桌上都是空水瓶,他想,大山一定是太焦虑,才会喝这么多水。孔大山说他每天快乐的事就是吃大列巴面包。ash又想,他一定是压力太大,才会特别想吃东西。
一次吃完冰淇淋,孔大山递给他一张纸巾,目不斜视。两年后ash还记得这个场景:“挺酷的,他就是这样对你好的时候连看都不看你一眼。”
编剧、男二号王一通是孔大山最亲密的朋友。孔大山说,如果有天他不拍电影了,很多朋友可能会失去联系,但他确信,他和王一通依然是朋友。
一次拍吃饭,要吃得特别香,王一通就真的大口扒饭,说他为了演得真。孔大山在一旁讲:你把台词说真点比什么都强。拍到第五六条,王一通吃吐了。事后,孔大山很懊悔,他对王一通的台词并没有不满意,是把最亲近的人当成了“出气筒”。
另一次晚上拍外景,天很冷,王一通冻得浑身抖。孔大山打趣说:你怎么抖得跟个蛆似的?王一通的脸冷下来:因为我冷。孔大山问他用不用休息。王一通盯着他,斩钉截铁地回:我需要。孔大山意识到自己又伤人了。不料过一会,王一通跑回来了,对他说:对不起,刚才我不应该那样说话。
杀青时,孔大山和主创们一一拥抱。轮到王一通时,他说:你终于能变回原来的大山了。
美术指导郭欣勃最怕孔大山说“就这样”,“我就受不了他说这句话,我就金融理财服务管理不想给他留遗憾”。演员的眼镜,他认为应该是小镜框的,孔大山想要大的,道具不合适,他就大晚上到闲鱼找大眼镜,再去对方家里取。孔大山想让村民戴耳罩,他也是夜里11点托人从村里跑到城里找。还有一次他徒步走了两公里山路,就为了给剧组送一把道具喜糖。
2021年平遥电影节,《宇宙探索编辑部》首映,现场笑声不绝,观众甚至在片中鼓掌,掌声和笑声把电影声音都盖住了。有人大喊“牛逼”,有人喊“别吵了!”
“平遥之夜”颁奖礼上,《宇宙探索编辑部》获得费穆荣誉最佳影片、青年评审荣誉最佳影片、迷影选择荣誉、藏龙单元最受欢迎影片四项大奖——它在资深电影金融理财服务管理人、青年导演及演员、影评人、普通观众四个群体中都得票最高。这在平遥史无前例。
外联制片谭天报名参加了观影团,见证了这部电影从无人问津到“一映封神”的过程:刚到时,他逢人就提这部电影,说有我参与,大家多支持。没人理他。首映散场后,观影团的人一个个来找他握手、拥抱,托他要导演签名。
获奖当晚,孔大山收到主演杨皓宇的微信:导演,满足了!两年后上映前,杨皓宇说,配音时他看了些片段,终于明白了孔大山为什么一直不让他用哭戏演。“想想克制是好的,爆发着演确实挺傻的。”
那几天,孔大山和王一通走在平遥,每天100多人来加微信,每人发一个备注,几句夸奖的线多个谢谢。晚上回房间,孔大山刷着手机叹气,王一通知道他是社恐又没电了。
四次领奖,孔大山提前问导师王红卫:感言应该说什么?王红卫教给他:第一次说什么,如果有第二次说什么......结果一上台,全忘了。
晚上酒会,所有人端着酒社交、加微信,孔大山被人拉走了,几个主创就在桌边坐着沉默。过来一个人对他们说:你们组的人怎么都这样?说他们像一群学生。
两年后公映,电影的豆瓣评分一度高达8.7,但孔大山对很多人说,他不想再拍电影了,至少暂时不了。这两年无数人拿着钱、剧本找过他,他都婉拒了。他说想休息,缓一缓。他准备把攒了一堆的游戏先打完再说。
对于孔大山“再也不拍”的表态,主创朋友们的普遍看法是:相信他十年后可以再拍个好电影。孔大山最亲密的朋友王一通撇撇嘴,摇摇头说“他有病”。
导师王红卫则说,这没什么大不了。电影如果还具有艺术属性,就和一个工厂不一样。他评价孔大山,“不是那种能让人一眼相中的”,因为他不善于表达自己。在电影上就是不急于表达。
在片场,孔大山常对演员说“收一点”,意思是要克制。他看话剧都尴尬,觉得太大开大合。唯一让他不尴尬的话剧演员是蒋奇明——动作、语气之克制,“甚至你如果坐得靠后一点,可能你都不知道他在演什么”。他当场决定用这个演员。
请来胡树真帮剪辑后,孔大山说他要专心剪片中一段蒙太奇了,从此天天剪,10分钟的片段,20多天才剪完。后来即便全片要砍40分钟,他也不让动这段。
一天,他给ash看这段蒙太奇。ash说喜欢。孔大山激动得拍他的手,说:你知道吗,往夸张了说,我拍这电影就为这段蒙太奇,就为了剪这个,我剪完这个别的都可以不剪了。
那段蒙太奇是一段乡间生活:山野间,孙一通(王一通演的,戴铁锅的人)在念诗,有人早起刷牙,有人烧香拜佛,有人把醉酒的人抬回去......那是唐志军和他的朋友们,一群追寻外星文明的人,日复一日的相处片段。
我问孔大山,这对他到底有什么特殊意义。他说,那就是一种感觉——在片中的那一段时间,唐志军他们离开了各自不如意的生活,找到了孙一通,好像拥有了通向外星文明的线索,他们互相陪伴,在憧憬中等待着未来。
2019年7月,他和王一通、ash,三个人一起在成都改剧本那一个月,也是这样的感觉。剧本快写完了,他们憧憬着将要拍一部好电影。他一脸幸福地讲起,当初他们是如何在聊剧本中穿插了乒乓球、台球、打游戏和看电影的,“我们每天都有聊不完的话”,“那是我回忆这部电影的全过程里最快乐的日子”。
孔大山把自己已经打通的游戏推荐给王一通,在一旁看着他玩,等到他卡住时讽刺他:你连这都不会啊。王一通无奈:你以为他是好心给你推荐游戏,其实他是在玩你。
孔大山自称非常擅长玩实况足球。一天他和王一通一起打,王一通用巴萨,孔大山用山东队,以示自己用弱队也能赢。王一通记得,结果是孔大山以5:20惨败。到后期,孔大山精神崩溃,开始疯狂犯规,用自己的球员在背后狂踩王一通的梅西。
但在孔大山的记忆中,那一次是他打赌会赢王一通15个球,只不过后来没达标。王一通就让着他,自己往自己球门里踢。
回忆起这件事,孔大山至今得意,讲两句就笑起来,强调无论如何是自己赢了,“平起平坐也有点抬举他”。
为概括此事,王一通写了一段话:“自诩理性自持,以礼貌和体面示人,内心却深情浪漫幼稚而澎湃!——孔大山输球记。”